君于何方

奇幻小说:山谷内

从这里望出去,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在眼前。两旁有不少不怎么高大的树,可我一个都叫不出名字,可能是我对它们实在不感兴趣:因为它们并不生出果实,那么我的期盼也会大打折扣。
也许你们会问我为什么会关注在果实上呢,或许和我们的习俗有关吧:在这一带的村子里,我们贝洛人一直热爱着去酿酒,于是有时会过分追求果实的好坏。当然我也不例外,被选作酿酒的接班人前,我也常常偷吃那些即将被送上“刑场”的新鲜果子。
我们常常把果子分开,以准备去酿不同口味的品种:黑莓酒、白葡萄酒和蔓越莓酒。还有一些不太纯净的杂酒,不过这三种是我们家主要的产品,我是说,在我们这里每一人家都可以称作一个小型“加工篷”。我还年轻,对于这种工艺复杂的工作常感到很伤脑筋,但每到这个时候,都必须承担与继承起我们家中酿酒人的工作:毕竟我们贝洛人不像山谷外的人类拥有较长的寿命,我们必须精心打磨时间,一厘一毫都不能轻易浪费。
每天清晨的第一缕晨光首先照耀在这里时,就预示着此地的无害。在每个年头的夏季,我们家会比其他人家更早起来,为的是花更多的时间在酿酒上,这样做出来的酒就最有可能在年末的品酒大会上摘取桂冠。
那是我继承位置的第一年的第一次正式“工作”。我从睡梦中强制醒来,头中满是混乱与纠缠,可我深知那些经由父亲手中的美酒获奖无数、享誉内外,象征着每届大会冠军的“奖牌”即使放在家中不起眼的角落,我也会暗自驱使自己朝着父亲努力学习。
我在父亲孜孜不倦的带领下完成了工作的第一轮,其后我按照套路自己开始琢磨顺序。值得自豪的是,即使作为一个新上任的继承人、即使作为一个对此一窍不通的年轻人,我的学习算是迅速而精准的了,很快我便尝到了自己的“成果”。
效果当然不尽人意,但至少我的骄傲并没有被磨损,为了保证我自己的效率与专注边暗自念叨自己作为金牌酿酒人的继承人,一边揣摩思忖品酒大会的迫近。
我开始学会如何平衡酒的口味,例如为了酿出较为甜蜜的酒,一定要在封口之前适添加一些蜂蜜来弥补。当然,甚么采摘分类、除去鲜果中的杂质以及去梗榨汁,都算作是为基础的任务了。
参加年末的品酒大会是我与父亲一起合作的桑葚酒,它获得了很大反响,也很顺利地夺下“酒中女王”的冠冕。不过参加之前,我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因为桑葚从来不是我青睐的对象,桑葚酒也从来不是父亲擅长的。所以即使获奖,我也并不高兴,因为那更多可能是因为突破封存已久的传统而带来的耳目一新感,也这种感觉恰好趁着他们漫不经心而变得独一无二——然而我并不愿意这样。
在之后的几年,父亲愈加年迈,他曾经健壮的脸庞上滋生起神似轱辘的痕迹,我应该知道再过二十来年也会变得如此,这是不可逃避的生命一环。可随着他的年纪,他的脾气也变得古怪难测,往日的耐心被苛刻销蚀,那种不可一世的成就感开始下滑——更多是他自己带来的,没人比我更加理解他在酿酒上的妒忌。
我们变得不可协调,我希望保留家族遗存的工艺,尽量在原本最擅长的黑莓酒上做得更好并有所创新;而父亲更希望另辟蹊径,尝试在多种我从未听过的酒上发力,我从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中看得见,或许他想再达到一个久违的高峰,或者他已经厌倦几十年如一日的单调了。
他开始与我分开工作,我能很清晰地感悟到,这并不是出于对我的日渐娴熟产生的信任,而是一种我难以置信的避嫌,他从不承认自己有任何工艺上的退步,他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开始担心他会把古老的家族经验荒废,他的专制他的权威主导着这个路径将要通往何处。要是我直接反对他,可能在气力上我是占优的,但我那样做只会两败俱伤,我和他在各自位置上都不好受。我只好明着跟随他的脚步,背地暗自保留家族的遗存工艺。
你可以猜到,那时候正值父亲的暮年,可他的理念从桑葚酒后开始逐渐变得没有吸引力了。年初雄心勃勃地实验他“认可”的酒,却在每年的品酒大会上空手而归,我也很心疼,因为我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甚至到现在想来也很疯狂,那时候我还仍然是一个几乎没有涉世的年轻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偷偷用改良过的黑莓酒参加品酒大会,并且换掉了我和父亲参加的名字,于是说黑莓酒冠下是他的名字,我有把握让他获奖,因为我成长得很快。结果果真如我所料,但我原本以为他能够树立信心并且暗中认可我,可我错了。
他拒绝领奖,大发脾气扰乱了大会,像发疯似的趁乱砸碎了不少酒瓶,搞得人心惶惶、狼狈不堪,他因此被禁止参加接下来几年的大会。那一晚他没有回家,谁知道他会像那群酒鬼一样瘫倒在哪个街角,但肯定不是酒精驱使。我应该让他平复一下心情,珍贵的年华就被我这样毫无代价地蚀销了,他肯定不愿意再见我,我应该知道他爱酿酒甚过爱我,否则我不会这样冒险。
鬼知道他消失了到底有几天,尽管我一直安慰不安的母亲,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把握。他变得些许顽冥不化,很难说他会不会就此放弃他几十年的家庭。他或许会去寻觅一个人烟罕见的山坡,每年用伪装的名字托人去参加大会。
应母亲的命令,我去寻找父亲的足迹。从果林到酒馆、从熟人的家到大会场地和村子里他可能出没的地点都没有他的踪迹,我一度觉得他是否人间蒸发了,到了日暮关山的时候,我开始坚信我的猜测。突然我像梦中惊醒一样,直奔去邮差一家去。村子唯一的邮差叫做哈维,精瘦也很精明,为了方便传递邮件,他住在那条窄窄的路旁,他和我的父亲是从小的朋友,除了他的家人没有比我父亲和他关系更好的人了。
“抱歉,我只是想说。他不是刚刚回去了吗,我见他下午从山谷外回来,好像挺高兴的。不过经历这样的事情,又独自一人来返村子内外,实在让人太不放心了。你应该早点回去,别让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说的很对,我心头的大石落地了,我向他道谢,尽量可以更快地回家。可他叫住了我,望着那一排排的树,拿出一小袋青色的果子给我:
“其实也算不上是礼物,这些树都是你父亲年轻的时候种下的,我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偷来的'的种子,”我看着他尽量避嫌的滑稽样子有点想笑,但他继续说,“至少这些树属于你父亲对吧?我想是这样的,所以这些树多余的果实也属于你父亲。”
果实?他提到了果实,我从未见过这些树长过果实,我凑近仰视着看,虽然夜色昏暗但仍然能够窥见一点。多么神奇,我有些怀疑这是我父亲种下的,不过哈维应该不会为这点事情隐瞒,这没有意义。
“感觉它们还没有完全成熟,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的,不过有些苦涩,也许我从小都对果子不敏感,所以我做不了酿酒人。这个要你们专业的尝过了才能够决定它的价值。”
为了赶时间我没有尝,我再次给他道谢后就赶着回家了,那一小袋的果实好像沉甸甸的,我从来都以为它们生不出果实,而如今见到它们让我异常惊喜又诧异。
我必须诚实地说,我赶着回家可能的确是阻止他做出出格的事情。因为我仍然清晰记得最为深刻的一晚:他把他所谓创新的酒和我的黑莓酒混在一起,一边大笑一边不停饮用,我真是无可奈何。他甚至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我的存在,忘了母亲的存在和家的存在。后来听我母亲叙述,他大步流星地回到家,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就直直赶去翻找我藏起来的酒。等到所有工作都完成后,他轰然倒地,我这才知道他不仅老了也病危了。
光阴过隙,一年很快就过去。他脆弱的身体暴露在寒冬面前不堪一击,即使最好的烈酒都不能缓解他日渐冰冷的躯体。不过我发现他好像又开始愿意听我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品酒大会又要开始,而自己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把我叫到床前,又开始向我倾述他那套理论。我有些不耐烦,他已经不会再重返辉煌了,而我又能帮助他做些什么?我暗忖把这些话说出去的后果,但我忍不下去。
我只听见他叹息,把头转到另一边,然后说到:“是吗?不过我还是得抱有希望,你要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把那酒拿去参加品酒大会吧。”
实在是故意让我难堪,我本来有很多理由去拒绝他——那酒没有任何鲜艳的色泽,闻起来也难说可以吸引到人。这种请求在他几十年的酿酒经验中更像是个将疯之人说出来的,我不禁怀疑他的真实性。但我还是软下心来,我停下一切工作,把他的酒好好包装,为了参加大会再怎么也得有个靓丽的外表。
当然咯,即使在大会开展之前,我都没有去尝一口他的酒,因为我暗中将它比作不美之物。两种各不相同的酒混合在一起,它的口味怎么可能在品酒大会中脱颖而出?我独自把酒放在展会的最不起眼的角落,心想没有人来青睐是最好的,好让我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那时候远道而来的矮人女王奥芙二世很低调地参加了大会,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品尝我父亲(或者说根本是我)的黑莓酒。我看见她转了几圈,好像在找什么,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高大英俊,目光炯炯,年轻有力。我想你是艾科索家的柯伯吧?”
“承蒙恩泽。”
“看来这次大会只有你来参加,让我看看你带来了什么酒。”
我很慌张,甚至想立即就地钻下去,也不愿意在一个德高望重的矮人女王面前打翻曾经一切的荣誉。可我哪敢反驳她的命令,我用最小的杯子给她乘上,我看见她些许迟疑的动作。恐怕我会见证这位女王的第一次失望之余的颜面尽失。她后来没有犹豫,细细地抿了一口。
“苦涩有余,鲜甜殿后,甚如高峰白雪中的甘果。那已经很长远了,但我记得这个味道,这是曾经我们矮人长途翻越尤根山时,在寒冬之中给我们生命的果实。”她的反应让我吃惊,我也忍不住尝了一口,究竟是什么果实能够将甜与苦如此完美地结合?我甚至在其中尝不出一丝黑莓酒的味道,另一种酒完全压制住了它的口味。
“年轻人,请告诉我,这些果实你在哪里采摘而来?”
“女王陛下,我必须诚实告诉你。这酒由我父亲而作,他如今重病在床,我对此也一无所知。”
她请我把她领到我的家中,我照做了。经过那长长的石径,翻过山坡后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母亲在门口哭泣。我父亲没能撑过大会结束,他走了。
在悲伤之余,我又看见了那一袋哈维送的青色小果实,它们毫不起眼,却令矮人女王惊奇。我尝了一个,它们的确那样甜蜜,却又变得那样苦涩。
——来自柯伯·艾科索,伟大的酿酒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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