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于何方

弃稿《幻象里的凶杀案》

被人们津津乐道谈及的“善”,其本身也不一定能够作为善。我们倾向着眼于事物走向的最终而非过程,所以才对如何处理理解“善”这个概念向前迈进了一步。当我偶尔看到人们在如此愚蠢的东西上你争我夺,落到双方狼狈不堪才恍然大悟自己被愚蠢而愚蠢,哪里还有什么“善”可谈?住在邻旁为人称道的老头因为伤了某个外地人的面子而被对方辱骂,其本来的面貌就已被玷污了。我并非是在写一篇论文,而是随意地记录下一点稍加思考得出的知识,或多或少对接下来有些离奇的故事有帮助。所以“善”的本质是极难定义的,那些对“恶”的歌颂者挂着伟大的名号,张开你的手指然后一个一个往下掰:密茨凯维奇、拜伦、弥尔顿、骚塞、缪塞、爱伦坡、兰波、波德莱尔此类云云。还要加上那个穷凶恶极的马尔多罗,当他撕咬着金发少年脖颈,贪婪地吸吮着瘫倒的男孩的血泪,在此之后他呼救、他虚伪地大号救命,使得他在后来的人群里一时成为赞叹不已的焦点,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享受着从嫌疑中全身脱逃。我把调子夸大了一些,但请你思考:如果那个“马尔多罗”撕咬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因此为了自己同样平等的生命而呼救,其本身是否也算一种“善”呢?我想,这两者之间就如双唇之间,有些人一出身就张不开嘴,其原理和我要讲的是一个意思。不过这个问题还是放在以后来解决。

在某种程度上,读者可以把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当做上面一番议论的注释。

18XX年的秋天,在我患严重的偏头痛期间收到了这封署名为“罗伯特·迪恩斯”的信件,可惜的是我从未在微薄的人际圈里找到这样一个名字,更别说如此可能地给我寄件。我原本并不打算理会信里沾满墨渍的请求,但仍有一种感觉牵引着我去和陌生人见面。这个男人高高瘦瘦但头发乱糟糟的,在那个约定的书店里我随意找着一本很珍贵的书籍,在认出他之前,丝毫没对这个男人有过好感。只觉得他徘徊在我的视野里,一会消失一会出现。直到我的肩头被他在身后拍了一下,——

他伸出脖子把声音压得很低:“道森?道森·韦恩?”

“是的,我就是道森·韦恩,”我准备不耐烦地回答他,但随即想到他可能就是那个罗伯特,“哦!你是…”

“罗伯特·迪恩斯,就是我。没想到吧,我们距离上一次在巴黎见面已经五年了?真是奇怪,我也没想到你会到伊斯灵顿住下。”

我们之后谈得很投机,我也被他那广得惊人的知识面而惊讶。对独自一人旅居在伦敦的我来说,能够在黑暗又潮湿的生活里结识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可谓是像偶然获得求之不得的宝藏令人兴奋。即使在之后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也从未把他当做某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那种善于交谈绝不是从他糟糕的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

他好像对我的全然不知有些苦恼,但也不希望过度逼迫而使我的偏头痛发作。于是只是暗示我他是巴黎的“一个警察”,名气很大曾经协助侦破了一系列半会风靡的悬疑案件。并希望我能回忆起这些细节。而我明确地告诉他,虽然我来伦敦之前的确久居在巴黎,但对于那些他口中传出来的巴黎案件丝毫没有任何头绪。

“死心吧,”我说,“你这样不休不止地问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花一下午盘问一个哑巴,却连笔都没有准备,即使他听懂了又如何表达给你呢?”

他若有所思地定住一会,嘴里吐出“哦”的一声表示他能够理解。应该说,这个快到四十岁的男人不经常用直白简单的回答,但他也很少一心二用,一旦减少他口头的话语时,一只手正会像现在这样抬起。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夹在他手指间的布料小袋已经有些破旧掉色,明显在他自己口袋里揣了有些时间了。不过,不消等他给我解释我也能猜出那是什么。

“怎么样?”

“我已经戒了,”我扭过头不打算过多猜测小袋里鸦片的样子,“而且不会再打算沾了。你瞧,为什么我住在被富人丢弃的伊斯灵顿的一隅?”

他最终还是放弃与我喋喋不休地谈什么“身份”问题,而是随意地谈一些他遇到的奇异事件,那异常神奇地再次放松了我的警惕:“那大概是六七年前,巴黎同样集聚着一群爱好抽一点感兴趣的东西的人。在那里我们亲切地称这群人为‘地鼠’,那绝非是贬义蔑称,而是恰当的形容。在不知情者面前,用‘地鼠’总比‘瘾君子’合适,所以在保护深藏在上流人士身旁的此类人的名誉时,这必定是一种善举。但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人,可能谈不上什么善举。我和他就跟和你一样熟悉,按我所知,——他当时身陷贫困,以致意志消沉,不思振作,连工作也荒废大半。他光凭来自那份薄产的收入,精打细算维持起码的享受,除此倒也别无他求。

他叫雅克-皮埃尔,不知道能否让你有所回忆。这位雅克小伙子在刚沾上‘那东西’前还算规矩。他借居在布莱克街区医院旁的姑妈家,等到那可怜的老妇人去世,整座房子都作为遗产顺到他的名下。但你应该也懂那些门道,关于没有任何渠道关系削减获得乐趣的成本,只顾追求刺激仅会让辉煌堂皇的遗产如危房般坍塌。如此就像我所讲的那样,他落入了几乎不能爬出的泥坑,双手无力地从滑泥上寻找支撑点时却不知道大腿早已陷入淤水里。

但接下来你听到的会更加离奇,请务别介意我不流畅的表达,如果你能忽略掉这一点,你将听到一个比但丁、马图林和克莱拉里夫笔下更诡异的地狱之旅。而雅克-皮埃尔正是这趟筏船上的渡者,不要怀疑自己听到的任何一个音节。

我忘记了但丁是如何穿过阿凯隆特河,但雅克绝非向那双眼冒火、手执木筏的船夫支付了渡河费,而是用一大袋鸦片收买了他。我打了个比方,当他徘徊在饥渴的边缘时,已经心神不灵、双眼血红,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卧室里骀荡徘徊。他点燃桌台上的烛灯,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黄光一瞟自己濒临癫狂的模样。然后他便如所知的那样,——对那些从身体器官蔓延而出的瘙痒失去抵抗,从而被迫使着让他发狂似的破坏目所能及的物体,唯有如此才能给他那成瘾的痛苦宣泄积怨。整片黑暗之夜被他一番搅扰,也开始变得不甚安宁,凄瑟的月光大胆无礼地投进内屋,好几只漆黑的乌鸦林立在他窗前树枝上,摆弄着身躯凄厉地嘶鸣。那原本就破碎难堪的心脏被可怕的怪物嘲笑,他的目光渐渐从猩红之中捕捉到这七八个成排的黑团,继而发现除了对着他嘶叫的,其余所有侧对着自己的禽首都变成被白色烟雾缭绕着的僵硬苍白的面孔。虽说不难分辨这其中的五只乌鸦变成何等恶魔,但他仍不敢枉然抬头,而是依赖着他惯于使用的余光上斜着偷窥。雅克-皮埃尔喉咙里涩苦干瘪,自然被面前所见的虚妄惩罚,——‘婴儿、孕妇、老人…’他的口中喃喃自语、不休不止,发癫般抓起块打碎的镜面,像塞内卡那样割破手腕放任鲜血淋漓,然后把沾满液体的玻璃片当做石子往那群恶魔脸上砸!哎哟,可惜的是就像伤口无法给雅克-皮埃尔带来清醒,那群黑影仍旧徘徊、上下翻飞无法无天。

他终于在幻觉和饥饿的双重压迫里败下阵来。声带在喉咙里波动,但口渴时舌头紧贴着上颚,偶尔松懈时发出的一丁点声音让自己也猜不出是笑是哭。他头脑里闪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跑、他要逃、他要把这群恶贯满盈的怪物和房子一同烧掉!于是谵妄疯狂驱使着雅克-皮埃尔实施自己的计划,他毫无循规蹈矩、有条有理可言,只知道那里站着的早已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发狂痴笑的、把羊角匿藏的撒旦爪牙。大功告成时烛台缓缓从滴着鲜血的手中滑出,直直掉入塞满布料木块的小房间里,而他本人则从二楼窗户口往外跳到树上,准备在最正的位置一览壮观。待到短短数十分钟,他眼瞳因火焰舞蹈而缩小,直到像猫眼般纤细。在雅克-皮埃尔并不满足时,仿佛被拥挤而上的人群惹恼还是被震惊后,他突然从那充满幻觉的世界里跳了出来,竟然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微微抬起的手臂把血液往下浇灌,这一景观比火焰更有欣赏性,他害怕起来便拔腿就跑,决定赶到附近的医院里去…

但雅克-皮埃尔累了,他不管怎样跑都没能看到熟悉的木门,这是他第一次发觉那医院如此遥远。但旁观者皆知,那疯狂的年轻人在人群间俯身钻空,根本就没有抬起头望一眼路旁。当局者想着的也绝非是看的那样简单,他自忖道:‘我要离开这群聒噪纷乱、自诩高贵的凡胎肉身!让他们自己瞧瞧那长着魔鬼面孔的黑鸟乌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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